和谷/老槐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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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2-4-23 02:15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老槐树
和 谷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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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在我年近半百时续修的家谱里,也没有记入这棵成了精的老槐树。
        祖母是高挑个子,三寸金莲的小脚,后来把大襟土布袄换成了对襟黑平绒的长衫儿,一根银簪子扎妥的发髻历来就没有庞杂过,但祖母的头发却是在我不多相见的日子里渐渐花白的。祖母是那种貌似冷酷却很暖和的倔人,作长孙的我陪她措辞时,一旦说到族人中一些不快的事儿,她总会噏动着翘翘的下巴重重地说:“你看他崽娃子能成个啥精!”故乡人说谁成了精,几多有点骂人的意义,最少是一种不敬。也不解除其间的褒意,说谁精得很,精灵得很,是一种可贵的评价。说谁精灵又厚憨,生怕是离完善差不多了。说谁把精成扎啦,这“精”字又可以了解为“经”字,神汉神婆“成精哩”,还是神汉神婆“逞经哩”,从分歧人的嘴里说出来,要表达的意义是分歧的。世为农夫的族亲,识文断字的不多,精也罢,经也罢,但说到旧宅门前的老槐树的成精,肯建都是虔敬的。也有说成神羽化的,这说法不至于被人误解,但又少了一层奥妙,显得平平如水。
        老槐树成了精的话,我最早是听三大说的,三大是听六爷说的,六爷是听二老爷说的,二老爷说是亲目睹的,亲身尝试过的。最有证据的说法是由槐耳生发出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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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作者1953年与二老爷)


        说那一年遭年馑,族人们连苦得咽不下去的老槐树叶子都吃光了,得了一种怪病的二老爷成天坐在大楼门的石礅上,呆呆地瞅着天。他凭几本发黄的旧线装书,特别是那本不让旁人摸的《万事不求人》,对衣食住行、生老病死、阴阳八卦、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诸多艺门略知大要。他揣摸自己得的病是里面积有毒性,腹涨,头晕,耳鸣,心神一旦紊乱,就会栽倒到地上,昏迷不醒。他瞅的是天,是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丝云絮的天空。只要这样才会意无杂念,似乎向空无一切的天堂飘逸而去,远得望不到绝顶。大多是似睡似醒的样子,瓦蓝瓦蓝的天这边是老槐树的枝干,怎样也抹不去它的障碍。看不见树枝的时辰,是他睡着了,做梦升了天。醒着的时辰,他看见了树枝,实实在在的颤抖在日光微风里的树枝。连二老爷自己也弄不清楚,是睡看了还是醒着好,假如是一向睡着了,而且是永久不再醒来,是好呢还是欠好?
        有一天,二老爷还是这么呆呆地坐在大楼门的石礅上,看着树枝遮挡的瓦蓝瓦蓝的天,忽然间感应一阵心跳得要命。他看见了一个发光的圆圈,在被树枝交织的天空之间扭转,这使他想起了老陵里飘忽不定的磷火,灯笼一样闪闪光明。差池,应当是日头吧,日头是向西原滑下去才是,怎样会掉到老槐树上呢?他闭上了眼睛,更是金光四溅。等他擦拭去眼屎时,光圈消失了,有一枚鸟儿似的工具从树干上坠落下来。不象是果子,槐树是结不出什么好果实的,也许是一片老树皮掉下来了。二老爷两手硬撑着喀巴巴响的膝盖,费劲地站了起来,想走上前往几步,看个究竟。当他从老槐树下的光堂堂的晒场上,弯腰捡拾适才看见的坠物时,惊魂失魄的神志荡然无存,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窃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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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是的,二老爷捡到宝了。这是听老辈子说过的槐耳,几十年不遇,是包治百病的偏方。木耳见过,也吃过,百年老槐树上结的耳朵生怕是奇怪货了。这工具酷似人的耳朵,肥厚坚固一些,其滑腻细致就像是一只人耳朵的标本。二老爷捡了宝,却也像做了贼似的,偷偷地将它揣进怀里,没病人似地溜回了院子。按老辈人的说法,天机不成泄露,不敢拿给旁人炫耀,择一个良辰吉日,将那宝贝囫囵煮了,三三九天,先喝汤,后吃渣,药到病除。槐与怀,同音分歧字,义是有连累的,前人造字有讲求,先有音后有字,一音多字或一字多音或同字分歧义的汉字,也许是先人闹复杂了。二老爷虽是私塾小学文化水平不到,却仿佛一个知天晓地的官方说话学家,硬不防一个语惊四座,把个芸芸众生哄得翻肉搏。工作过了多年,二老爷才敢给他欣赏的六爷单传有关槐耳的奥秘。为啥叫它槐耳,谁见过树跟人一样长有耳朵,耳朵做什么用的,它能听懂人话,然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时辰,把它赐给它感觉应当赐予的人,保他没病没灾,活得精神,活得滋润,你说玄不?
        今后几多年,六爷说他见过一个上了年龄的外乡人给老槐村搭红,三三九丈的红绸子,把个六搂三把半的树身子围了好几圈,上了三柱香,然后在树底下长跪不起,日头落了才离去。他没有打搅这位陌生的香客,想着是受了老槐树的恩赐来还愿的。能否是阿谁奥秘的宝贝又显灵了,他未便问,只是冷静思惟。前朝现代,官路是从这老槐树底下经过的,从原畔到沟边,曲曲弯弯,布腰带一样飘但是过。路又是瓷实的,除过雨天,光堂堂地没有一星灰尘。它属于村子之间的小道,通往四邻八乡,遇上陌生的路人并不见责。后来,官路从两只脚或四只蹄的人畜行走酿成两个以上轱辘转动,就绕到原上去了。再说这条旧官道的窄狭,也不宜驮了炭或食粮的高脚牲口行走,偶然交往的只是骑驴走外家的过门媳妇。官路改道后,有忘性的人也许几十年前走过一回,这一回也走旧路,难免要上崖下坡,在大要的偏向上迂回一阵,耽搁一点功夫,但这棵老槐村总是路人的一个牢靠的路标。六爷始终没有猜出给老槐树披红还愿的人是谁,他是什么时辰途经树底下获得那一只神耳朵的,他怎样知晓这一层奥秘,工作就这么巧不成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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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六爷八十大寿时,自各儿被晚辈披红戴花,寿宴未开,老寿星不知怎样姑且动意,要从原上的砖窑院下到凹里的旧庄子走一趟。祝寿的族人只好控制住食欲,顺着老寿星的意义出了门,在已经被蒿草占据了的旧官路上,谨慎翼翼地回到了摒弃已久的旧庄院前。也许六爷的这一祝寿议项是本人蓄谋已久的,泰半辈子依傍的土院早已酿成了耕地,一片紫绛色的荞麦花开得喜辣辣的。六爷只是捎带看了一眼挂满泪珠却笑得光辉的荞麦地,以及几孔瞪大了无光眼睛的破土窑,端直走到了洼地中心的老槐树下,一鞠躬,二鞠躬,三鞠躬,脸上的那种容情不知是喜还是悲,全部儿一个委屈悲伤的小孩子。六爷三十明年殁了六婆,把个疯子妈送终养老,拉扯大几个娃,能活到八十岁,轻易么?自己的凄惶只要自己最清楚。事后,不明底细的晚辈媳妇讽刺六爷,你那天过大寿,咋地成了领头羊一样,一群人随着你下到凹里去看什么老槐树?你还立得端真个,点了几个头,给谁?给毛主席请罪哩?六爷说,好瓜娃哩,老槐树是谁,是咱老祖先哩。我的老老爷的老老爷的老老爷,那阵从北原底下迁到这儿,在路边随手拔了指头粗一棵槐树苗苗子,栽到这儿,长成几亩大的树冠子,几多辈人都曩昔了,埋到土里都化成土啦,几百年的一棵树还活得旺旺的,你说这是啥理?古书上说了,人非草木,是的,一点都不假,人不是草木,人也不如草木,活不外草木。你以为你是小我,你还不如一根草,你说长哩论短哩,吃香哩喝辣哩,春种秋收几十年,到头来两腿一蹬,眼窝一闭,毕啦,完求啦!说是在世上走了一遭,活了一回人,活出小我样儿没有?没有,不如一根草,还敢小视咱的老槐树?适才还讽刺老汉的晚辈媳妇,被说得还不上言来,心里想,这老汉本日个是咋啦?稍上年龄的人都不陌生这些说辞,二老爷那阵念道的也是这本经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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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三大抗美援朝时当过兵,文化高一些,比上过几天私塾的六爷和二老爷识的字多,说起这一套农民哲学不比尊长差。我有一年从旅居的海岛赶回故乡探亲,问我大我妈,咋没见我三大呢?我大说,为娃们刨哩!我晓得,刨,是刨食的简化说法,老人无偿地为后代们打工。多年里的叫法是合作,后来演进成一种村落生发生活制度,再后来又是分田到户,人们对于合作的说法没有了爱好,很快把这个文绉绉的书面辞汇抛弃了。因而,相忙的叫法死灰复燃,相忙,也就是相互帮手,人们对于公共关系解不开,实在也就是一个意义,把猫叫了个咪咪。打工,是后来混入方言的,让老辈人不由联想到多年前的扛活、长工、长工。现在不说工分了,说税,说费,说计划生育,说娃上大学没钱供,说退耕还林的补助。三大是公众人,年轻时从戎返来当了工人,煤矿上的老电工,早早病退了,是让五娃顶替上了班。回到村里没地没户口,三娘的一半亩地趁不住种,人老了骨头又贱,闲不住,这就又为做煤炭运输买卖的四娃相忙种地。农闲了,就躺在炕上啃二老爷留下来的那几本古玩,固然其中最重要的少不了那本奥秘兮兮的《万事不求人》。三大是自小给二老爷过了继的,故乡谱上称这层关系为嗣、嗣子。精明过人的二老爷命运欠安,早早送走了婆娘和一双后代,一小我过了泰半辈子。那几本古玩书让二老爷分歧于一般做庄稼的,再加上逞神弄鬼,大搞封建科学活动的罪名,背了多年反反动、坏份子的黑锅。三大在煤矿上那些年,谁不想进步,进步就是入党,入党才能当官,当官就能处事,能处事就是光荣乡里的大强人。三大在外头折腾了泰半辈子也没入党,缘由归结到了给二老爷过继这一档子事上。三大是狠透了二老爷的神神鬼鬼之事,也包括那几本古玩书。二老爷过世时,世事变了,三大才与二老爷搭话,二老爷临终前,独独让三大知晓了藏匿古玩书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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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作者1995年与父亲)


        三大有一回在老槐树掩映的旧宅院里打酸枣,血珠子似的野果子在崖底着落了一层,在透过云彩的刺眼的日光下,玛瑙一样美。他忽然想起了一年大事,这儿正是二老爷交接的藏匿古玩书的私秘处。他顾及不了让人牙根颤抖的血珠子一样的酸枣了,也来不及筹划家具,跪在那边用手刨土。刨开一尺多厚的浮土,是一个旧磨盘,这时辰,三大的手指头已经冒出了酸枣一样鲜红刺眼的血珠子。等他使出吃奶的气力,也就是生平堆集的一切的信心和蔼力,咯吱吱地挪开繁重的磨盘,启开麻绳索扎的老油布,从一口黑瓷明光的老瓮里取出几本线装书时,已经是满身湿得透透的了。不知是汗流满面,还是泪如泉涌,他抬起胳膊擦,撩起衣襟拭,片刻也没弄大白。三大脱下夹袄,谨慎地把古玩包严实,又挪好磨盘,盖好浮土,什么工作也不曾发生过一样,回家去了。路上碰见好事人,问三大衣服里包的啥宝贝,问者无意,听者故意,你咋晓得我衣服里包的是宝贝?嘴上说,有啥宝贝,酸枣,还有刨的几个烂红苕。三大自己也不晓得,生平最为悔恨的二老爷的这一套谋生,怎样在一瞬间酿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宝贝。是上了年龄的原因,还是心里空落落地无处挖抓,大概是越经世事越糊涂,脑子里的病越得越深,想寻觅到一种灵丹妙药,一个摆脱的法子,一个前途,讨一个说法。凡正,三大自从抛弃那一幅繁重的电工皮带,体力上起头清省了,同时脑子里再也不清省了。这时辰,他也渐渐意想到了一层抹不去的迷惑和惭愧,二老爷的一辈子活得一定就不如自己,自己活这一辈子似乎要比二老爷熬煎很多,惘乱很多。因而,他起头蜷曲在炕上,透过老花镜模模糊糊的亮光,费劲地翻阅那几本线装书,渐渐地出神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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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打这今后,走在小路村道上的三大显得精神了,不但行走的步子飘忽了,给人打号召时的眼光也多了一份灵气。他隔个一月四十进一回小城,领几百元退休金,买一些平常琐细返来。只是在开支中多了一份香火钱,在窑顶里立了一尊佛案,向溟溟当中的神灵乞求平安。也浪子回头似地走入了方圆的官方法会,初一十五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课日子。也常去香山、药王山、玉华宫朝会,得了一个被聘用为居士的小本本,说是有了这个小本本,就有了国家的正当手续,可以名正言顺地游走四方,处置传教传教活动了。后来,人们发现三大真确当了“善人”,不动烟酒了,不吃腥浑了,就连葱蒜艽菜芜荽一类菜蔬也不沾了。今后,三大也多了一门算命看卦的技术,看手相面相,拆字解梦,都能说出个样样行行来。固然,三大也不会拒绝善男信女们递来的小钱。既是你不请他算卦,不布施一分钱,他也不放过义务为你掐算的机遇。特别是遇上陌生人,三大会盯着你看,当你发现他在盯着你时,那困惑而诡密的眼光,会使你忽然生一身鸡皮疙瘩。三大常劝告我大说,年老,咱都是黄土拥到脖子的人了,能看几天十丈软红,都是给娃们活哩!吃斋念经的事,咱起先不信,受了几多磨难?神鬼的事,宁可信其有,不成信其无。三娃矿上失了人命,五娃不成器,都是命。谁的命都捏在神手里,是脱不了身的。咱得勒克自个,要积善性善,讲修行,不杀生,茹素食,再说对自己身材也有益处,血压血脂就降了,老百年了也不至于下天堂,入油锅。我大听三大劝说久了,也难免动了心机,跟三大朝了几次山庙,请回了观世音菩萨像,也烧香叩首,窑里多了一股香火的气味。我大也起头不吃肉食,但又不那末义正词严。遇上红白丧事,亲戚邻家说,老迈,吃肉,快吃肉,这条子肉美得很!我大摇点头,说,吃了肚子凉,你吃,你吃。席上的亲戚问我妈,你能吃么?我妈说,我吃哩,吃的少,上回住院,医生说,你娃们给你吃啥好的哩,把你养得这么胖,我后来也不太吃肉了。亲戚问,你莫不是忌口了?我妈说,没有。人家又问了,那你信神不?我妈说,我一半信,一半不信,不成全信,不成不信。我妈说的话像白话文,很入耳。三大的话,也许我妈只信一半,我大生怕信了一泰半,我三娘是夫唱妇随,全信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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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我每次回故乡,都要到旧宅走一圈,去看那片早已没有了人烟的洼地,树冠庞大的老槐树仍然故我地蹲在旧宅中心,布满了我苍茫的视野。这一回,我看见了跪在旧宅院的三大,他正在收过玉米的地里刨玉米根。发展过几多辈人的宅院是肥沃的,庄稼和菜蔬的发展进程短一些,收获却是不言而喻的。三大在这片熟悉的地盘上,先是种了冬小麦,又在麦茬地里套种了玉米,大面积的庄稼因天旱丰收,但这片地的收获还说得曩昔。三大虽说是干了泰半辈子的电工,对庄稼行里的犁耧耙耱、收割碾打、扬场秸麦一套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。干起活来,不管是比敏捷劲,比精到细致,还是比耐力,一般小伙子也不见得是对手。儿子四娃开车是一把妙手,虽不那末机灵,就凭个开得慢开得稳,装十吨炭的春风车,从原上小煤矿到渭阳石灰窑,往返二百千米,一天一趟,三大是比不了的。若论眼下这刨玉米根的粗活儿,三大是看不上也不安心让四娃干的。玉米棒早掰了,玉米杆也用镰割了,残剩的玉米根还牢牢地捉住土壤不放。大意的庄稼人,只是用犁翻了地,玉米根是扔在地里不求管的。三大不可,他要一棵一棵刨出来,在太阳底下晒干了,再蹲在地上朝前移动,一手执镢一手抓玉米根,一棵棵弹清洁了再整理好,背回家烧火。累了,爽性就跪到地里,绝不马虎地拾掇心爱又泼烦的玉米根。在三大眼里,只要懒汉才会把玉米根扔在地里不管。一是耕作时绊犁铧,二是防碍麦子发芽生根,三是影响保墒,四是它可以当柴烧。节俭资本,烧成灰又是肥料。一棵玉米他都要寻根究底,可见三大不是一个一般的故意人。如此究查起纷繁的世事来,三大能糊涂才怪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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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三大是在我走到跟前时才发现的,他眨了眨沾满灰尘的眼睛,平高山说,返来啦。但没有停止手里的活计,仍在叭叭地弹着玉米根。我递给他一支烟,他摇点头说,早戒啦,你吃。他昂首望望快下山的夕照,意义是说,得赶入夜把手头的活儿弄完。我要帮他,他说,不用了,这灰尘大得很。我说,那末三大,我回头到屋里去看你。一转过身,闻声几声鸟儿喳喳的啼声。是喜鹊,老辈子人叫它雁鹊,翘着修长的带蓝色的尾巴,三只五只地绕树三匝,然后在粪笼大的巢旁跳上跳下,叽叽啾啾个不休。
        在老槐树上垒巢的喜鹊,一向被族人们看成是听得见叫喊声的精灵。祖母到了晚年,常坐在晒场边的土坎上出神。我每次回家,就碰见她老人家坐在那儿,我上前扶祖母回屋里,她拍打着衣襟上的灰尘说,我就晓得我的龙儿今个要返来。我说,婆,你咋晓得我今个要返来?她可贵一笑地说,雁鹊子都叫了,准有好工作。实在,喜鹊说不定成天都叫个不停,人们常常轻忽了它的啼声,有一回留意了它的啼声,恰好又有丧事临门,喜鹊的征象便灵验了。常常喜鹊叫的时辰是没有丧事来临的,喜鹊天天晌晌都在叫,哪能天天晌晌都有好事呢?老辈人说雁鹊子是老槐树上的精灵,雁鹊子的窝多了族人就旺,窝少了就缺了人气。
        素性倔强的四大偏不信这个邪,有一年他爬上老槐树摘槐芽子,嫩槐子用凉水拔去苦汁,合上杂面蒸了可以填饱肚子。雁鹊子以为他要危险它们,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四大没有理睬雁鹊子的警告,还是往上爬。在雁鹊子用爪子抓他,用嘴巴啄他时,四大在戍守不及的情形下,一不做二不休,抡起长夹杆捅了雁鹊子用干树枝和柴草搭的窝。二老爷在树底下一个劲跺脚,连声说,这下把祸惹大啦!就在雁鹊离去以后不几天,当妇女队长的四大的头一房媳妇秋儿死了,过门三年也没有过身孕,落了个无后而终,是够凄惶的。四大说,是秋儿冬里贪廉价吃多了队上柿子棚的冻柿子,克化不了,为了嘴,丢了小命,与他戳雁鹊子窝有求相关!二老爷虽然说四大冒犯了神灵,才有了这报应,却也从中医学的讲求上得出了一套事理。说四大媳妇秋儿那几天生怕是下身来了红,是要忌食生冷的,她却一口气吃了十几个冰疙瘩一样的冻柿子,涩性加上内火,阴阳平衡,能不要命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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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二老爷已经在老槐树上招惹的横祸更惨。在他年轻气盛时,也是不信什么神鬼之事的。读了几天私塾,识了一些字,就思谋社会变化的时兴事儿。种地不缺粮吃,入股开炭窠分一点盈利,吆骡子驮炭挣了一些银元,加上木活、石活、医道技术多了很多外快,就想着在窑前院子里盖起几间厦子,给后代留一点作念。厦子固然是二老爷自己盘算设想的,缺的是厦子大梁的木料没有着落。他思前想后,打起了老槐树的主张,昂首可以看见的两个树股很端,五把多粗,两三丈长,作大梁是充足了。再说,老槐树有十几根这样的大股,截两根也不伤大树的元气。就在二老爷带着锯子爬上老槐树的时辰,他的堂弟三老爷发话了,二哥,老辈人说过,截了老槐树上的股是要折人丁的。二老爷说,放你一百条心,我截的树股我担任,与你无关。树股是截了,厦子是盖起来了,以后不外三个年头,二老爷的两个儿子相继短命。大儿子那时十明年,跟我大同岁,有天后晌一路到门前沟里拾柴,没有砍到那棵硬朗的酸枣刺,脚底下一滑,跌到崖底下的干河滩里,鼻子口里的血,那时就没了命。小儿子跟我三大年龄相仿,一路在小镇上念书,忽然说是头疼,疼得要命,回抵家不几天就没命了。二老爷在截掉两个老槐树股后的三年间,接连痛失两个儿子,他才恍然大悟,祖上留下来的老槐树是动不得的,是值得畏敬的。从那一阵揪心裂肺的考虑以后,二老爷给老槐树上了三柱香,额头都叩破了,也不解心头的懊悔。以后,二老爷离家出走了泰半年,说是周游到了省会的卧龙寺,洗心革面,吃斋念经,临了还背返来一褡裢的经书,立誓做一辈子善人。有一天,他躺在炕上,做了一个梦,梦见老祖先传给他一个檀木龙杖,他拄了龙杖,手脚轻了,走起路来快步如飞。醒来时,什么工作也没有发生,他正寻觅书堆里的那本《周公解梦》,半天没找见。就在这时辰,二老爷闻声老窑前面唰啦一声响,吓得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。他点了煤油灯,谨慎地用手遮住呼呼摇摆的灯焰,光着脚静静走到窑后,这才发现是半墙上掉了一块泥皮,暴露一个巴掌大的洞穴。这个小窑窝里藏的是几本线装书,一本《周易诠注》,一本县志上记录的先祖雍庵公的著作《野处杂俎》,还有一本即是传得神乎其神而且使二老爷终生为之受用的《万事不求人》。二老爷塞翁失马,临时放下了心头落空子嗣的难过,进入了一个非同于一般庄稼人的心灵六合。开通的庄稼人说,二老爷是遇上瞎事了,与老槐树又有何关连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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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那时三大在小镇上念书,一周回一次家里,往返有三十里山路,背着锅盔、小米、白面和土豆蛋到书院搭灶。三大把二老爷的小儿子叫碎大大,两人往返厮随着是个伴儿,在书院里相互也有个照顾。碎大大命不强,得了急症没获救,后来族人分析是得了脑膜炎,在阿谁时辰跟绝症一样。没了伴儿,三大不想再念书了。祖母问,不念书了弄啥?三大说,跟我年老吆骡子卖炭去。祖父说,三儿不驰念书也好,扶不起的猪大肠,一辈子吆驴后半截子的命。我大说,上次给书院里交了两驮子麦,学费抵到年末了,要不,我和三儿打个调儿,我去替三儿念书成不?祖父说,能成。我大捡起了三大丢下的课本,走入了小镇书院。那时的门生年龄良莠不齐,高的高,低的低,骑着骆驼牵着鸡,只要交了学费,识几个字,划拉几下算盘珠子,不妥睁眼瞎就行。前多年,蒋光头让手下人扣在省会,小镇书院一夜间住进了红军的人马。红军撤走后,红白拉锯,红里有白,白里的红,一打起仗就没有书院的安生了。方圆的庄稼人,只是在动乱中想让先人认字识数,往后的世事又有谁说得清呢?三大只是跟祖父吆骡子上了一趟甘省的正宁,去时驮的洋布,回程驮的是大烟土,买卖是小镇上戴瓜皮帽的李掌柜的,村里的脚户队只是当差的。这一趟往返一月四十,差点没把三大的皮给腾了。三大感觉还是念书的好,师长的板子打在手上钻心地疼,总比赶脚路上脚掌的血泡好受。我大说,那就依了三儿。今后,我大再没有进过书院,凭着捡来的几个字和今后扫盲班学的一点文化,与地盘、牲口、煤窑打了一辈子的交道。三大从书院到小镇上当小差,往后加入了自愿军,留在鸭绿江这边,没有去成朝鲜,也算保住了一条小命,复员后上了煤技校,当了几十年电工,比起庄稼人算是吃了一辈子公众的轻省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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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也就在三大复读小镇书院的时辰,给二老爷过继的。我的曾祖父位大,和二老爷一母所生,同胞姊妹还有一个碎妹子。曾祖父有过三房婆娘,带犊子拖油瓶儿的是女娃,前后还生了三个女娃,独独祖父一根苗。要给二老爷过继的只能是孙子辈,我大位大,是守祖庭的,二大老实巴交,是钻炭窠的,只要精明灵利的三大被二老爷相中,是最合适的过继人选了。三大当初是很不愿意去支这个角儿的,金窝银窝,不如自家的狗窝,过继给二老爷当孙子,能吃香喝辣,能有好远景,但这档子事在旁人群情起来,总不那末正统,不那末名正言顺,脸上不大都雅。但三大没有顺从的充实来由,书上说,父为子命,连这都不懂,难道把书念到狗肚子里了?也没写什么契约,只是在族人过年时的团圆饭桌上,曾祖父和二老爷两个老弟兄说了这层意义,祖父说对,三大说能成,工作就这么定了。当晚,三大躺在被窝里呜呜地哭,祖母劝说道,娃呀,大人都为你好哩,你还是你大你妈的娃,跟了你二爷有你享的福,没你受的罪,再说你二爷也不幸,老百年有个摔纸盆子的,心里就踏实了,也算咱给老人补了心。二老爷给过了继的三大筹办的第一件大事,就是给三大说媳妇,也就是给他老人家物色一个好孙子媳妇。未来的三娘,是二老爷丈人家门上的人,出了五服,三娘应当把二老爷叫老姑父,也算是没有乱了辈份。工作办得还顺遂,双方人老几辈知根知底,都是耕读传家的体面门户,有几十亩阳坡地,有高骡子大马,日子没得说。三娘也长得俊,浓眉大眼,双眼皮,白白胖胖,高高峻大,比三大个头猛,性情也是个绵软人,一搭眼便可了二老爷的心。三大只是感觉未来的三娘大了自己两岁,有点不安闲。二老爷说,好瓜娃哩,女大三,抱金砖,你妈就比你大大三岁,后代多福多,是好工作。礼当自然是少不了的,纸钱靠不住,还是食粮来得实在,女方说是几多驮麦就几多驮麦,尽管吆骡子驮就是了。三大念书从戎在外好几年,是二老爷每年四时给未过门的三娘送去四色礼的。所谓四色礼,不过是袄、裤、鞋、袜而已,偶然外加手帕、丝巾等琐细,银镯、耳饰一类饰物是订婚时就少不了的。等到把三娘娶进门,四世同堂的大户日子还过着,在小城煤矿上干事的三大逢年过节或收时种时返来住几日,三娘多是一小我住在厦子里,过着小媳妇的日子。二老爷确切享到了孙子媳妇的福,端茶送饭,扫地擦桌子,烧炕倒尿盆,三娘落了个好名声。只是在三大入党时,才意想到过继给二老爷是他终生的大不幸。三娘只是快慰三大,偶然少不了挨三大的骂,夹在中心的三娘只好背后里看护二老爷,不至于把人活得那末没良知。有处置反动会道门历史题目标二老爷,也为自己的政治污点而懊悔,不是从心底里就投诚了什么,而是感觉自己把三大的前途害了。二老爷在文革中被戴上高帽子游街挨斗,下乡门生打得他鼻子口里的血,他想死,但没想大白,也就没死成。三大多年不理睬二老爷,二老爷心里也不怨三大,只是怨自己,你不是能掐会算么,怎样没掐算出世事会演酿成这样呢?
        二老爷在世的时辰,即使坐在老窑炕上的窗子前,也一眼就看见了老槐树断股的阿谁地方。那一片空落落的天空,早已被冗长冗长的日子填补了密匝匝的枝叶。自己苦苦地修行了这么多年,还没有赎完自己的罪孽吗?老槐树真的成了精,神灵还不消除不屑之子孙的难过吗?神灵赐予的那片奥秘的槐耳,只是怯除了自己得了病的肉身,而并没有解救自己难过的灵魂。一向到二老爷来世,他生怕也没弄明净神灵究竟是怎样一回事。临终时,二老爷对我说,你大老爷活了八十四,二老爷今年七十三,活到头了。七十三,八十四,阎王爷不叫自己去,大老爷是孔子,二老爷是孟子。记得老辈子说过,咱这老庄子也有八景,开首两句是“门前古槐头一景,老龙土里把身藏”,老槐树不说了,你大白,这第二句是说当初老祖先在这儿打庄子时挖出了龙骨,是好兆头。二老爷早些年就做了棺材,他说自己是个半个木匠,棺材得请高人做。交木那天,二老爷穿了老衣躺在了棺材里,说是看腿伸得展伸不展,让在场的人脸都变白了,以后又搭赸地笑了。坟地是二老爷自己踏勘好的,碑子是在世时过了目标,就连给自己办丧事用的麦面、菜油、孝布等也预备停当,让做继孙的三大在摔纸盆时省了很多心。


此文为和谷长篇小说《还乡》第四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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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 谷




        和谷,1952年生,陕西铜川人,结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。国家一级作家,陕西省作协顾问,黄堡书院院长。《市长张铁民》获中国作协全国优异报告文学奖。著作《和谷文集》14卷、《柳公权传》、舞剧《白鹿原》等多部。作品译为英文、法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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